- 方美富
读书而不自疑近乎不可能,差别只在于生信的多还是就疑的寡,苏德祥《苏氏演义》曰:“《学记》云:‘善待问者如撞钟,叩之小者则小鸣,叩之大者则大鸣,待其从容然后尽其声。’谓善问学者,必待尽其词理委曲之意。”
叩与鸣,问与学,两者并备。当然也有只负责引产的产婆,教师只帮助你顺利生下小孩,并不使你有孕,不负责哺乳,自然也不理会他日枯荣。还有一种不言之教,十问九不答,不能老是靠老师呀,自顾自修行去罢。
知识生命书写
许德发编 《问学札记》(燧人氏,2012年),乃二十三位青年学术人的自述,一如张锦忠说这是他们 “知识生命书写”,有读书有经验有思想有脉络。如果承认学术无边界,我们生在相对偏远,学术正在挣扎求存的湿地,读学记有个好处,就是知道取经人的故事。他们毕业后,都在学术机构继续未竟之路,现在写他们的老师,有一天他们的学生也会写他们,彼此交相渗透,互辅互成。
不管二十三位学人远赴他国或在本国求学,都可以识之为求道的虫,在未变成蝴蝶前的面貌,他们少小离家的真实故事,之中固不免有所缘饰,而我们读者无论行内人或门槛外观望着的人,不难找到陈平原称之压在纸背的感情,一种学术论文之外的陈述。
求真是第一
问学录,求真是第一,忌讳写成脸书文,那种一张滤镜照片都要哀悼哭到要生要死,枉作“好有 feel” 的 status,天天都在伤逝故作姿态的文字,用高度抽象的语言敲破了真实,变成无迹可寻的虚构散文,那些具有生活况味、价值层次的东西,已非主要关怀。他时若出版方有计划突出成为一种有意识的努力,则“学而有得,辄札记之”便涉及整体的、世界的,即便要踏着铁蒺藜,亦所以研究学问之事乃可成一共同研究,值得出版社再三耕耘。
像胡适之说的,古人“鸳鸯绣取从君看,不把金针度与人”的态度是可鄙的,我们喜欢看这类书,寻求那枚 “金针” 送给大家,然后让他看诸位绣的鸳鸯好不好。若写了全文没有提及任何人名书名,“自述” 适成喃喃自语,无从知道他们读书时代的痕迹,只能是一篇升学辅导文了。
可不要小看一些修边福这样的余事末节,就像饶兆斌提及了他认识 Suzanne Ogden 教授到如何成为其论文指导的整个历程,与其说“记一篇四次修改两次拒绝论文的发表”,不如说他自身是如何炼出来的。
求学路上的一团问号
张写她从境外到境内又回到境外的历程,均是那么出乎意料。个人兴趣所钟,师生交谊回忆尤喜,从游之士,闻先生之教,那自然最好不过了。张文笔下有聚餐下的歌吟论学,有春游谒墓与纸上史料的比照,更多呈现求学路上存在的一团问号。
以学问言,这些问题:你能学术吗,适合学术吗,你能走得多远,是张惠思离开家园去到北京,再回到家园的 “打底训练”,如作者看重的人与事情与思。同样写到聚餐的许维贤,又有不一样的观照,既非感伤,亦不悲切。这类餐桌上的“中国文化”,显然在作者笔下时时持批判角度。人声喧哗嘈杂,一片欣欣向荣的国民性,到了许文就是七嘴八舌成风,你问(大陆境内)我答(非大陆境内)的怪现状,作者菲薄的其实是一个时代的两种学问态度的矛盾,居中蕴含阶级尊卑,价值贵贱,强迫境外青年去服从,乃发觉周遭眼光全注在应用上,集体无意识飞行,一句撤了撤了,作者似乎寻觅哐啷一声之后,耳根清净。
此即重新定义中国的 “文化”,笔下一代人原梦想不到什么叫作研究,最后“京师大学堂”成了对外汉语教学对内英语学习的超大型穿洋衫孔子学院,持有的更多对北大这座“金衣圣像”冷眼。
最后读黄进发长文。诚如作者点题——“漫漫长路”,这是黄进发十年纪念文,从2001 年 “诉求” 到穿上博士袍修成正果,终究十年后的事了。文章不仅仅出于自述,且是今日始得为之,读者亦不难留意当下土地十年的起落。
文中提到他辗转从不同老师多聆教诲,兼得同学讲习,不妨视为作者的学术知识与公民社会成长史,改用作者的话乃 “形塑了后来的判断”。很少人的治学之路与当下土地有那么密切的关系,如同鱼游于水,与这一泓水分不开。
我爱读较早出版的 《为学术的一生》,若不能以之律己,亦能以之绳人,真可谓学术文化备忘录,尤其世景荒荒,步趋杳杳,衣冠无赖之士投幕求荣者足以戒,也因此更值得我们自求消融,那或许是一辈子最忙碌最悠然的时光。
一面于论文忧思不得闲,作殊死战,一面于世态也难得无需慌慌张张,有更多的天地去把玩。生于今日乃需为永不毕业的求学而来,像宝玉随身不忘,而在事实上,决不致念念不忘去讨道护官符,遂使风习败坏,俗语之所谓 “究功名之际,通利禄之变,求登龙之言”。
问学法门千万,伏案之时有些忘记有些却留下了,很重要的原因,恰恰与我们相关。经霜学始全,你怎么思想你怎么活,也可以说,你怎么活你就怎么思想。上下求索,此间自有一种磨洗得来的情理流荡。我们从书本人物身上沾了一些苦味,幸好,却也是自家编年史的美好时代。
转载自 《当今大马》 2014年2月5日
0 意见:
Post a Commen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