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梅淑贞
最近,连读张景云先生的两本新书《云无心,水长东》和《见素小品》,令人愉快非常。将那两本封面设计和颜色都两相素淡的书捧在手中,真的如见张先生其人,虽然我们已经接近二十年不曾碰面了。我读到《见素小品》的其中一篇〈人间旧雨〉,提到黄学海在加星路所办的一个烧烤晚会,想了想,那次可能就是我们最近一次的会面。若我的记忆准确的话,那已经至少是十七八年前的事了。
而张先生是我近卅年来最敬佩的文化人。这样称呼他,也是一种因循将就,因为我觉得如果称他为“文人”,则是更加的不妥。根据书中内页的作者简介,除了我已经知道的两种身份,舞文(那是此二书的由来)和弄墨(那是画家的身份),原来他还曾当过临时教员、灰料工人、独中文员、小园主助理、家庭教师、画廊经理、夜总会乐队经理等等,活脱脱像个无所不能的万能老倌。
由这一长串的职业名录,我才知道自己对张先生的了解,仍然在很大程度上停留在我们于 1972 年的初次会面时。那一天,陈瑞献带着我这个也是第一次见面的长期笔友,来到新加坡的“第一画廊”(Alpha Gallery),会见张景云和据瑞献说是画廊老板的画家丘瑞河先生。张先生那时是该画廊的经理。
虽然我那时不知道画廊经理是干什么的,但由于念的是商科,知道能当上经理的都是领导人才,都是人物,所以十分敬畏。可是这个经理人物却显得很木讷腼腆,一张棕色的脸含着有点局促不安的笑意,任由丘陈两位辩才旁若无人、滔滔不绝地各发高论。
我好奇地打量着他,以经理的身份,他的衣着打扮确是与一般机构的经理不同——那天他穿着一件乳白色的印度棉纱薄衫,领口裁成 V 字,上面有精致的刺绣,有点宽袍大袖飘飘然的况味。那种印度棉纱衫,是六十至七十年代最盛行的装束,我至少拥有过两三件同系列的衬衫。
那天不记得他是否有佩戴上珠链叮当的装饰,因为据说他那时的打扮都很前卫,但那身印度装,却是令我印象深刻。后来的那将近卅年光阴,一提起他的名字,便想起那次会面时的第一印象。
在画廊里,不知怎的我会翻到他以英文写的一篇画评,这里暂借周瘦鹃在那篇〈写在紫罗兰前面〉赞赏张爱玲的话:“我约略一读,就觉得他英文的高明”。张先生的英文之佳,真是令我惊为天人。后来回到瑞献家提起此事,方知道原来他完全靠阅读自修得来,令我更加心悦诚服,觉得他真是天人一个。
但他何止写曾经那么让我惊叹的画评,在那段时期里,原来他也创作英文诗,“梦里也编织英文诗句”〈英培安〉,真真正正的多才多艺左右皆逢源。
但这样一个喜欢读书写作的人,也得常为生计而发愁〈三艺友〉;曾被学校开除〈韩中八月〉;获纽约美术学校录取,但申请签证却被拒,只能“噙着泪水,在中午艳阳下踏着自己的影子离开” 〈蔷薇无所谓因由〉,以及生活中无数大大小小的挫折和磨练,他在《见素小品》中平静从容地道来,把曾经蒙受的屈辱和痛楚都淡化了。也许那是经历岁月河流淘洗下的澄明,但一样令人为之动容。
《见素小品》里的多篇文章我曾再三翻读神游其中,那是因为他笔下那个魂萦梦牵的槟城也是我的家城。在这点上,我们算是半个同乡,虽然他出生于缅甸,据闻祖母还是缅甸裔。
那些一个个叫作大咯巷(我在十八岁之前就住在那里附近)、五盏灯、大路后、青草巷、姓王公司、牛干冬、日落洞、菩提中学、车水路、沓田仔、春满园等等街名和坐标,都带了点淡淡的哀愁,即使在过去的卅年间槟榔屿仅是我返乡度假的家城,但也一样地像那首引述的诗所说的“岛上的羁人年年渐老”。
《见素小品》内的散文,其实不过是张先生无心插柳柳成荫之下的副产品,因为最广为人知的,还是他的社会文化评论文章。还在他以“芜阶先生”的笔名写评论时,我已是他的忠实读者,觉得他的文字不只雄辩滔滔,还有一般评论文章所难得一见的幽默机智。单是那个笔名,便令人发出会心的微笑。
却原来他还有“马华评论第一剑”的雅称,真是恰当的很,因为放眼当下,也只有他才配称为马华第一健笔。
- 收录于 《文学自由谈》 双月刊,2002年5月号(总第88期),137-139页,天津市文学自由谈杂志社出版。
- 原刊于 《中国报》 17.11.200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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